re:犬丸

【Yes, Minister】圣诞夜

Summary:汉弗莱爵士升职庆祝晚会暨行政事务部圣诞晚会上,大臣不出所料的醉酒和那之后出乎意料的一次行动。

配对为Bernard/Hacker。


大臣喝醉了。这个事实并不难分辨,无论对谁来说大概都是如此,除非是那些从未遇到任何喝醉的人、也从未掌握关于醉酒概念的人。这样的人在整个英国或许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在白厅肯定是找不到的。他的灰西装前襟敞开,两条利落的弧线随着身体的动作摇晃变形。衬衫的袖口妥帖地包裹着一只对于他的块头来说稍嫌小了一些的手,手指间捏着一条细细的玻璃。再往上,橙红色的液体已经见底。

他刚才靠在壁炉上,现在靠胳膊肘倚着门来保持平衡。大臣即便在醉酒这一点上也好像把概念直接搬进现实一般标准:眼神像在冰面上打滑的汽车一样不由自主地漂移开去作为开始的信号,很快伴随着吐字不清但是气氛愉快的跳脱发言、一双不停颤抖的手和似乎已经完全失去支撑大腿及以上部分肉体力量的软弱膝盖。伯纳德从汉弗莱爵士那里听说了邀请大臣去贝利学院晚宴的事,所以他还可以在上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总结成册的规律当中加上一条:喝得再多一点的时候,大臣还可能会哭,并且扬言要把汉弗莱爵士关起来。

伯纳德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更正刚才总结的最后半句。大臣毫无征兆地从和副秘书们握手告别的活动中抬起头,视线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又很快回到原处。大臣看起来很快乐,就是那种醉酒的人一般会带有的无忧无虑的神情,仿佛今天会是所有过去的坏事彻底终结的一天,这件事已经拍板钉钉。不过,考虑到今天是圣诞节前最后的工作日,这种错觉倒似乎显得应景而合理。伯纳德不确定大臣们都是怎么想的,不过文官们绝不认为明年会比今年更好。这从根本上违背他们的信仰,如果他们相信的东西真的可以称为信仰的话。

大臣刚刚的一瞥显然中断了一个宝贵的思路,即为什么“扬言要把汉弗莱爵士关起来”这半句需要进行修正。伯纳德靠在窗台上,没在意大理石上附着的冷凝水沾湿了他的袖口,试图在并非平静无风的脑海中继续刚才的思考。正确的版本应该是:喝得再多一点的时候,大臣还可能会哭,并且说出一些不适当的真心话。“扬言要把汉弗莱爵士关起来”只是修正版本的一个个例,在概念层次上还不够高。尽管如此,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玩味这个很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假设情况确实带给伯纳德一些小小的快乐,就像他生活中很多其他的小小的快乐。比如在冬天戴上那顶内衬会柔软地贴着他的太阳穴的便帽,还是副秘书时每年收到大臣(那时还是其他大臣。在他的指涉体系中,“大臣”这一称呼似乎已经被无限期地与吉姆·哈克联系在一起,因此提及其他大臣时他觉得有必要添加一个特别注释)毫无惊喜的惊喜礼物——一大盒薄荷糖,或者在一个阳光充沛的早上把大臣带着体温的外套从他身上脱下来叠放在自己胳膊上。

伯纳德喜欢那些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秘书的时刻。即便他在刚刚迈入文官体系时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它时至今日仍然不时地回到他的脑海:为什么贯穿整个文官体系的那个只有前缀在不断发生变化的职位名称被选择为“秘书”这个词?他当然了解其中缘由:秘书一词在这里被以它的拉丁文含义使用,即“分离(to set apart)”,引申含义为文官系统是政府中的一个部门(division)*。但是在它的晚近含义已经在实用性和普遍性上压倒地胜出的今天,即使是他也无法完全阻止自己在一些神游天外的瞬间对于目睹汉弗莱爵士或者阿诺德爵士被某人称为“秘书”感到一种奇异的错位。甚至即使是在汉弗莱爵士试图在大臣面前表现得谦恭柔顺时,伯纳德还是会觉得没有比秘书一词离他更远的描述了。

而那些帮大臣脱下外套和在酒会上将各种人引荐给大臣的时刻则是一些他确实可以合理地被称为秘书的时刻。他经常在那些时刻感受到一种几乎是彻底的自由,尽管它们的瞬时性和彻底这一描述似乎已经存在语义矛盾。当他在酒会上点头告别一位结束了与大臣的谈话、在彻底转换谈话对象前需要和他寒暄一两句作为缓冲的来宾时,他会把手放进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虚握着一杯酒或者橙汁(或者两者的混合物),感到一种一般情况下人们很难在大学毕业之后再次感受到的轻松愉快。他有时会觉得这是文官系统的某种馈赠,即使它几乎从不馈赠而只是剥夺。在这里,他得以在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仍然被看作一个初学者、一颗种子。相似的自由来自于相似的处境,即使这种处境是由很大程度上并不合理的等级制度构造出的相对性的幻影。


汉弗莱爵士离开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办公室里似乎仍然回荡着他的话音和气息。汉弗莱爵士身上从来说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气息,除了他味道很淡的须后水偶尔在交谈中飘散在伯纳德周围。所谓的气息,大概更接近于一种气场,一种他刚刚在这个场合存在的事实在结束后留下的回响。汉弗莱爵士确实会是一个留下回响的人,伯纳德相信和他交过手(也可以说是和他共事过。但是对于汉弗莱爵士这样的人来说,共事与交手几乎是同义词)的人都会赞同这一点。人们常常在他离开后要好一会儿才能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自己的事务和生活上,现在大臣就在经历这一阶段。

大臣从门边转回身来,停顿了一下之后改变主意一般又转了回去,接着又转过来走到沙发附近。圣诞兼汉弗莱爵士升职庆祝晚会持续了很久,夜已经很深了。窗玻璃上挂满白霜,房间里温暖而安静。伯纳德注视着大臣戴戒指的手落在沙发扶手附近,指尖挨着棕色起褶的面料,偶尔带着什么他无法解读的意图抽动一下。作为一个好秘书,他轻咳了一声打破他并不觉得尴尬和漫长的沉默:“大臣,哈克夫人还在楼下等您。”

被点到的人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他身上。伯纳德准备好迎接一段毫无必要的慌张独白,比如“什么?啊,是的,当然”,就像大臣经常会做的那样,几乎可以算是一种自成体系的音乐。不过他伸出的手什么都没有接住。哈克出乎意料地安静,蓝色的眼睛在颜色很浅的眉毛下面望着他。他似乎酒醒了一些,现在只靠自己的两条腿就能站稳了。

伯纳德意识到自己正在抿起嘴,这是一个试图向对面的人表示自己对现状不解或无能为力的表情的序章。或者,“对面的人”并非一个必要条件。在过往的无数个大臣和汉弗莱爵士激烈对峙的时刻,他时常坐在桌子尽头,或者站在大臣背后,对着虚空露出现在他正为之蓄势的表情。但是他此刻并不想对大臣露出那个表情。很难一言两语就说清楚其中缘由,但伯纳德猜测这是由于大臣看起来没有戴着他的大臣帽子,因此他也不想戴着私人秘书的帽子面对一个不想做大臣的大臣。他的大臣常常看起来不想做大臣,一些时候是在他所做的事(所冒的险或所犯的傻)有足够的可能让他的这顶帽子彻底被剥夺的意义上,另一些时候则是在这顶帽子是如此严重地违背他所相信的东西的意义上,无论他的相信有多么脆弱和不值一提。

“汉弗莱要走了,真难想象,是不是?”大臣看了一眼圆桌上盛着雪利酒的玻璃容器,半晌之后放弃了一般转回头。“这个部就靠我们两个了。还好你没和他一起走了,伯纳德。”

“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决定新的常任秘书的。”伯纳德背在身后的手指彼此触碰,在各种形成纽结的可能性中变化,“我没办法和汉弗莱爵士一起走,因为我们从职位上来讲其实毫无关系。我们实际上是靠着与您的关系联系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大臣摇摇头,“但你们都是文官。你们之间有那种,我该怎么说,看不见的连结。不像我和我的同事,即使有也恨不得拿它勒死对方。”

如果是平时,伯纳德大概会提醒大臣注意一种人与人之间无形的、关系上的连结无法被用来勒死任何人,因为两者的存在层面不同。不过今天他只是对大臣的笑话安静地发笑。毕竟,这是一个不错的笑话,来自他喝了两杯酒醉了一小时之后慢慢清醒的、面庞在昏暗的落地灯光芒中闪闪发亮的大臣。他的大臣——甚至不再是汉弗莱爵士的大臣。尽管他还将成为新的常任秘书的大臣,但是在有人被正式委任之前,眼前穿着灰西装偶尔对自己嘟囔一句的男人将仅仅是他的大臣。

“很好笑,大臣。”他注意到哈克怀疑的目光,很快追了一句:“我确实觉得好笑,这次是的。”

哈克对着他扬了扬眉毛,看起来年轻、快乐,有些轻佻。汉弗莱爵士同样是生动的,但是大臣有着一种不同的生动。不同于伯纳德经常打交道的文官,也不同于过去他服侍过的那些大臣。他不愿意像其他文官一样将政客和文官之间的区别归结于他们是否真的需要对付那些艰深困难的工作,毕竟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需要年复一年进行困难的工作直到世界尽头确实是他们自找的(也是他自找的)。他们是一些除了对于语言(因而也是思想本身,出于他的哲学观念,伯纳德如此相信)有着超出必要的精微的掌控能力以外别无其它技能的中年男人,为了占领那片最迟被海水覆盖的领地,他们别无他法。因此当文官们被聪明的、或者仅仅是享受新手好运的对手剥夺了这一能力,他们会显得不可思议地笨拙,从而暴露出他们所建构的一切究竟有多荒唐。但是哈克不是这样的。伯纳德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他的大臣即便不做大臣也能度过快乐的一生,如果不是更快乐的话。他曾经是一位叱咤风云(考虑到大臣的习性和他当时任职的报纸,伯纳德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这会是一个过于夸大的用词)的报社编辑,他也同样有可能成为一名受学生喜爱的大学讲师(或者顶多副教授吧,伯纳德如此公正评定道)、一名会在办公室养绿植的白领,或者一个汉弗莱爵士看了就要头疼的NGO组织里的二把手,每逢政府开放日就穿着尼龙夹克抱着胳膊等在白厅走廊里。在那些他仅仅是坐在办公桌的短边旁边,大臣坐在那张不会转的椅子上连续一两个小时皱着眉头处理文书的时候,他时常看着大臣灰色的鬓角或者反射了窗外蓝色天空的镜片,觉得似乎有无数种人生正同时在他身上展开。


“无可比拟的大臣阁下,”哈克双手揣在大衣侧兜里,格子围巾盖住半只耳朵。“你说他是说真的吗?”

伯纳德走在大臣右后方,灰色的围巾搭在胳膊上。走廊里很安静,壁灯的光间歇地照亮一小块空间,他们反复从光明中走向暧昧的黑暗。在那些没有铺地毯的地方,皮鞋敲打瓷砖的声音短暂地响起。从背后看去,大臣的衣领有点歪了。伯纳德漫无目的地注视着从围巾下面翻出来的领子与里面的衬衫之间形成的空间,听见自己回答道:“当然,大臣。尽管在类似这样的告别场景中,人们的致辞通常带有夸大的成分,不过我相信汉弗莱爵士的确认为您是一位无可比拟的大臣,大臣。”

“别再来你大臣,大臣那一套了。”哈克听起来仍然觉得这种说法有其趣味所在,声音里带着半真半假的抱怨。伯纳德也跟着笑了笑。初次见面的场景切片不请自来地回访他的脑海,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面前,冬日的晴空呈现一种坚硬的蓝色。车门打开,一双温和的眼睛对上他的。他从电视里看到过参加竞选的大臣站在二层平台上向选民打招呼的片段,但那双眼睛使得在电视里看上去仅仅是一位对民众来说容易接近的老好人的形象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伯纳德觉得自己无法确切判断这些是否只是他受到大臣外表打动这一简单事实所幻化出的迷雾,就像文官对所有简单直接的事会做的那样。

“真搞不懂我该不该为这话感到开心,”大臣嘟囔了一句,伯纳德注视着他看起来想要转过来但是最终没有的后侧脸。“不过,我猜新的常任秘书也不会和汉弗莱有什么区别。”

“那确实是个合理的猜测,大臣。”

“我知道这些常任秘书也都是从你这样的私人秘书升上来的。”大臣侧过头快速瞥了伯纳德一眼,好像在笑,“也就是说,你有一天也会去折磨某位大臣。对吧,伯纳德?没准你还会去折磨首相呢。”

伯纳德几乎是忍俊不禁地微笑起来。在面对大臣时他经常感到想要微笑,甚至只是在秘书室里通过电话听到大臣的声音时也一样。其成因已经难以追溯,于是伯纳德将它与面对汉弗莱爵士时暗中挺直的后背同样归于一种适应环境的条件反射。“是的,我希望会有那么一天,大臣。至于能不能有机会折磨首相,除了个人能力还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需要考虑,用希望一词都会显得太自傲了。”

“别低估了自己,伯纳德。”大臣放慢脚步,转过来看着与他几乎并肩的伯纳德。“我还是很好奇。明明作为私人秘书的文官看起来这么温顺,为什么一旦成为常任秘书或者内阁秘书,他们就变得那么恐怖?我猜就算是老汉皮肯定也有温顺地接电话安排日程的时候吧。”

伯纳德注意到大臣用的人称代词是“他们”而不是“你们”时露出一个不显眼的笑容,在他再次从两盏壁灯之间的阴影中走出来时已经消失殆尽。“是的,汉弗莱爵士也曾经当过私人秘书。假设常任秘书真的如您所说是一种恐怖的存在,然而私人秘书则显得相反,那么您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性,即他们所呈现出的样态仅仅是随着所处情境发生变化的多种可能样态中的一种,而您由于任职时间与人事考虑的局限性无法对其有更全面的认知?”

大臣皱起眉头和鼻子看着伯纳德,似乎在等待他的一长串发言在他脑海中留下的余音彻底散去。“你是说他们有两幅面孔?”

“这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大臣。”伯纳德望着大臣眼中闪烁的窗外路灯的光芒,为自己的长难句没能骗过大臣而感到的惋惜很快被某种愉悦的感受取代。一些瞬间,比如现在,他会对大臣感受到一种真切的喜爱之情。这些时刻被他称作他的“模拟选民”时刻。当他站在幕后或者台下,看着大臣对仰视他的民众扬起胳膊、张开手臂时,他几乎会完全忘记那些演讲稿绝大多数由自己和爵士写就,仅仅像投入一场表演一样纵身跃入他的大臣有力的声音和与之不那么匹配的笑容营造出的神秘空间里。汉弗莱爵士曾对他说,政客都是一些沉浸于自己的表演当中、最后甚至骗过了自己的三流演员。不过伯纳德倒是觉得,那些骗过自己的演员才是真正的一流演员。况且,事情已经很糟糕了。每一天,当他接过要送到大臣办公室的报纸、打开收音机,或者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要求行政事务部作出反应、给出回应的电话时,他都会如此认为。而他的大臣胆敢承诺一个更好的未来,他有时甚至认为这件事本身就勇气可嘉。人们需要一点点希望帮助他们继续手头的这种生活,尤其在生活已经如此难产生任何改变的时刻,伯纳德想。他觉得他也是人们中的一员,或者实际上,他确信这一点。

他们来到门前,伯纳德为大臣推开门。细细的雨丝不间断地飘落下来,仿佛无数银针从青黑的天空中坠落。大臣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一盏路灯下。伯纳德轻轻关上门,准备对大臣告别,顺便感谢大臣在今天早些时候拿给他的一瓶瓶口系着蓝色缎带的香槟。那条缎带的颜色和他的一套西装有点像,尽管他相信大臣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巧合,他仍然对此露出微笑。

他转过身面对哈克。在他能说出任何话之前,哈克已经把一只手轻搭在他肩膀上,脸凑过来在伯纳德的右脸上快速地贴了一下。那触感出乎意料地冰凉、柔软,不知缘何有些潮湿。伯纳德张开两片嘴唇,几乎无助地站在原地。哈克离开他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含糊地向他挥了两下手,转身走下台阶。下到最后一级时,他又飞快地转过身,探着头用毫无必要的响亮嗓门喊道:“圣诞快乐,伯纳德!”

伯纳德的视线毫无办法地追随着他的大臣偶尔歪斜一下的身影,尽力克制住自己抚摸脸颊上迅速消逝的残存触感的强烈愿望——而这过于不近人情的理性枷锁几乎让他有点想流泪。大臣的车开始颤动,发出一阵遥远、低沉的轰鸣声,与远处传来的钟声重合。伯纳德剥开衬衫袖口,发亮的表盘显示零点刚过。他又站了一会儿,雨终于打湿了他的头发,一颗小小的水珠顺着塌下来的刘海淌过眉毛。他闭上眼睛,时隔几十年向那片所有人的所有许愿都因地址无效而横尸此处的意义的虚空掷出一个绝不可能成真、但他又是如此虔诚地祈祷着的圣诞愿望:他希望继任的常任秘书永远不被指派,而他的大臣永远只是他的大臣。


Fin.


Notes:

*是在Quora看到的回答,不确定准确,不过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于是堂堂采用。

评论(3)

热度(6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